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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哲学是如何论证上帝存在的?唯名论与「双重真理论」

基督教哲学是如何论证上帝存在的?唯名论与「双重真理论」

基督教哲学是如何论证上帝存在的?中世纪后期唯名论异端是如何利用“双重真理论”来为实验自然科学的兴起开辟道路的?

基督教哲学是如何论证上帝存在的?

中世纪的上帝存在论证,并不是为了在怀疑和信仰中做出选择,而是为既定的信仰体系确立理性上的证明。所以我们会发现,基督教哲学的论证多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嫌疑。信徒将信仰作为出发点,而哲学的任务是提供论证框架,使信仰的对象在理性层面变得自洽。 下面,我将论述以安瑟伦为代表的本体论论证和以阿奎那为代表的五路证明。

本体论论证

理论

由前文所说,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并不关心经验事实,而是「概念结构是否闭合」。 其主要推理有三:

  • 定义「上帝」的概念:无法设想有比之更伟大的存在。
  • 如果一个存在者在理解中存在,而现实中存在比仅在理解中存在更伟大,那么「最伟大的存在者」不能仅存在于理解中。
  • 上帝存在由此成为逻辑必然。

我们注意到,安瑟伦的推理有两处关键:

  • 「上帝」为何被这样定义
  • 如何从概念中推出必然存在

理解这两条是明白安瑟伦理论的关键

「上帝」为何被这样定义

首先,我将解释第一条。 基督教从《圣经》中继承了对上帝的理解。基督徒们在尝试用理性表述信仰时,自热地会将上帝定义为所有正面属性的最大可能程度。 安瑟伦继承了古希腊哲学中「至善」「至一」的观念。在此影响下的「完美存在神学」中,上帝并不是特别伟大的存在,而是「伟大」本身,是「伟大」的顶峰。任何可以被想象出的「更伟大」的东西,都可能是上帝。总结便是:不可能有比上帝更伟大的存在,否则那东西才是上帝。 安瑟伦将上帝定义为一个纯粹理性的、可以在心中理解的概念。安瑟伦认为,无神论者否认上帝的存在,那么就已经承认了上帝这个最伟大的概念存在于理解中。从此,安瑟伦只需要要证明这个概念不可能不在现实中存在即可

如何从概念中推出必然存在

接下来,我将解释第二条。 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设想一个逻辑谬误:因为a=b,所以a=b。 同理,如果我们定义上帝是「必然存在的存在者」,并以此为根据论证上帝的存在,那么我们就犯了一个乞题谬误:用「存在」来论证存在。 安瑟伦避开了这个陷阱,他先从不直接包含「存在」的「无法设想的伟大」入手,然后再论证「现实存在」是伟大性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假设这个「无法想象有比之更伟大的存在者」只存在于心灵中,那么我们会自然想到存在于「现实」的存在。相比「心灵存在」,「现实存在」明显更伟大。 那么由此便可推出上帝必然存在。

论证问题

这个逻辑可以看出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存在」只是被当作「最伟大存在者」这一设定中的一个属性来处理,但它本身并没有真正增加概念的任何内容 康德认为:「存在不是一个实在谓词,它并不增加或丰富事物的概念内容,而是仅仅表示该概念在现实中的设定或实例化,因此无法仅从『最伟大存在者』的概念分析中逻辑地推导出其必然的现实存在。」 按照一百个塔勒的类比,我们想象自己有一百元钱和我们手中持有一百元钱,在概念内容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后者在现实中被设定。同样现实中存在的上帝和心中存在的上帝在概念上也应该是完全相同的,只是现实中的存在并不是在概念之外增加一个谓词,而只是该概念被实例化。

意义

尽管康德的批判被视作本体论论证的致命一击,但它仍然在哲学史上极具影响力,被视作最纯粹的理性神学努力。

五路证明

理论

托马斯·阿奎那的五路证明源于其代表作《神学大全》,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巅峰之作。与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不同,五路证明是后验式的,即从经验世界出发,通过观察宇宙的现象推向上帝的存在。它深受亚里士多德哲学影响,将基督教信仰与古典理性相结合,旨在为信徒提供一个从可见到不可见的逻辑桥梁。 阿奎那认为,上帝的存在可以通过理性从自然界中推导出来,而非仅凭概念分析。他的五路证明本质上是五个相互独立的论证路径,每一条都从一个经验事实开始,避免无限倒退,最终指向一个第一因或终极基础——即上帝。 其主要推理有五路:

  1. 运动论证:万物都在运动,但每运动需一推动者,不能无限倒退,必须有第一不动推动者(上帝),它纯现实、没有前提。
  2. 因果论证:万物有因,不能无限因果链,必须有第一因(上帝),它自身作为因果序列的第一原因而不受他因制约。
  3. 必然性论证:万物是可以存在或不存在的,但如果一切皆可能,则可能曾无一物存在;因此,必须有一必然存在者(上帝)作为万物基础。
  4. 等级论证:世间万物有完美度的等级,这些相对完美需一绝对标准,即至善、至真本身(上帝)。
  5. 目的论论证:无生命事物显示目的性和秩序,却无智慧;因此,必须有一智慧指导者(上帝)设计这一切。

我们注意到,阿奎那的推理有两处关键:

  1. 为什么从经验出发,而非纯概念?
  2. 如何避免无限倒退?

为什么从经验出发,而非纯概念?

首先,我将解释第一条 阿奎那生活在亚里士多德哲学复兴的时代,他将希腊的「形式」与「质料」概念融入基督教神学。经验世界是可见的起点:我们看到万物在变化、因果相连、存在秩序,这些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日常观察的事实。这与安瑟伦的先验式不同,阿奎那强调理性必须从感官经验开始,因为人类认知是基于感官的。因此,五路证明不是“从无到有”发明上帝,而是从已知世界逆推到其终极解释,使信仰在理性上站得住脚。

如何避免无限倒退?

阿奎那的核心工具是「避免无限倒退」的原则。在经验世界中,如果每件事都需要一个前因,那么链条不能无限延伸,否则就无法解释任何事物的存在。例如,在因果论证中,如果A由B引起,B由C引起,以此类推无限,那整个序列就悬在空中,没有起点。阿奎那主张,必须有一个「第一因」来启动一切,这个第一因是自存的、不依赖他者的——即上帝。同时,他区分了「本质因」和「偶然因」,强调在本质因链中无限倒退是不可能的,从而迫使结论指向一个非受造的终极存在。

论证问题

这个逻辑可以看出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五路证明假设因果律、运动原则等适用于整个宇宙,但这些原则源于经验观察,是否能推广到宇宙整体? 康德认为,五路证明虽从经验出发,但最终仍依赖本体论元素,并不能真正证明一个现实存在的基督教上帝,而只是一个抽象的「第一因」。

意义

尽管面临现代科学和哲学的批判,五路证明在基督教哲学中仍有深远影响力,被天主教视为官方神学基础。它展示了如何用理性补充信仰,使上帝存在从「启示」转向「自然神学」,并影响了后世。总之,五路证明不是铁证,而是为信徒提供了一个理性框架,让信仰在经验世界中显得更自洽。  

中世纪后期唯名论异端是如何利用「双重真理论」来为实验自然科学的兴起开辟道路的?

为了解释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唯名论」。 共相 「共相」指的是事物共享的普遍本质。 一辆红色的汽车,一颗红色的苹果…这些事物共享「红色」这一共相。 围绕着共相,中世纪西方哲学产生了三大主要立场:

| 实在论 | 唯名论 | 概念论 | | —— | —— | —— |

  • 实在论认为,共相是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的,不同事物间可以用共相来相互联系。
  • 唯名论认为,共相不具有独立于个体之外的客观实在性,它们主要作为心灵概念或语言符号,用于指称和归类个体事物。 概念论则认为,共相既不是独立于心灵的客观实体,也不是单纯的名称。它是存在于人类心灵的抽象分类,不具有外部现实性

唯名论

唯名论是不是异端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唯名论是不是异端。 严格而言,唯名论并未作为一个整体被教会正式定性为异端。然而,在中世纪后期的神学争论中,由于其否认共相的实在性、削弱实体与偶性区分,并在三位一体和圣事问题上引发严重张力,唯名论常被正统经院实在论者视为具有异端倾向的思想潮流,因此在教学和史学叙述中常被概括性地称为「唯名论异端」。

唯名论在中世纪产生。

极端唯名论者罗瑟琳将其应用于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他认为「父、子、圣灵」只是人类语言中的名称,而不是真实、统一的实体。这种观念违背了教义,使他被指控「三神论」,即认为三位一体是三个分离的神而不是神的三种位格。教会谴责罗瑟琳并迫使他收回了观点。

奥卡姆的改造

与早期唯名论者不同,奥卡姆对唯名论进行了系统性的理论改造。他否认共相在个体之外具有独立的客观实在性,但并未将共相仅仅理解为外在语言的任意名称,而是将其界定为心灵中的概念或「心智符号」。 在这一意义上,共相并非纯粹的语词虚构,而是人类理性对个别事物进行认识和概括时形成的认知工具。通过这种区分,奥卡姆既避免了将唯名论直接导向三神论等神学异端,又保留了逻辑推理与科学论证的有效性,使唯名论得以在不正面冲突教义的前提下,成为中世纪后期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哲学立场。 前面提到,中世纪教会深受古希腊哲学影响。亚里士多德的温和实在论强调共相的客观存在,并在被阿奎那改造后,成为支持基督教教义的形而上学基础。唯名论否认共相的存在,则被视为对这一基础的破坏。

圣餐争议

例如,在圣餐教义中,基督教认为面包和酒在本质上被转化为了耶稣·基督的身体与血,但是它的偶性,也就是感官上的表现,仍然是面包和酒。我们发现,这一教义高度依赖三个形而上学前提

  1. 实体与偶性的实在区分
  2. 本质和共相具有客观实在性
  3. 神能够在不改变偶性的情况下改变实体

而这些前提,正是经院实在论的核心。 在唯名论的框架下,共相与实体不再被视为具有独立的客观实在性,实体与偶性的区分也失去了本体论的基础。因此,圣餐中「实体变换」的说法难以通过自然理性加以说明。其意义更多依赖于神的自由意志与对信仰的接受。 综上,唯名论并非直接否认圣事中基督的真实临在,而是在理论层面削弱了圣事赖以成立的本体论解释框架。

「双重真理论」为实验自然科学的兴起开辟道路

双重真理论

我们注意到,题目中的「双重真理论」实际上是打了引号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双重真理论主要是拉丁阿维罗伊派被指控的立场。他们认为,一项哲学命题在理性上为真,而在神学上,它的反命题同样可以为真,并且二者无需调和。这种做法并非单纯区分理性与信仰的研究对象,而是事实上承认同一事实状态在不同认知体系中可以成立相互矛盾的断言。 正是由于这种立场否认了真理的统一性,并在逻辑上触犯不矛盾律,双重真理论在中世纪教会看来构成了严重的神学危险。若理性与启示同源于神,则二者的结论不应在同一问题上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否则,便意味着神自身成为矛盾的根源。因此,双重真理论被视为异端并遭到明确谴责。

领域分离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题目中使用引号标示的「双重真理论」,并非指这种严格意义上的异端立场,而是一种在功能上与之相似的知识分区策略。中世纪后期的唯名论者并未主张同一命题在理性与信仰中同时为真与假,而是通过限制理性的适用范围,将神学真理与自然哲学的经验研究加以区分,从而避免二者在同一问题上发生直接冲突。 在这一意义上,唯名论所采取的并非真正的双重真理论,而是一种“领域分离”的认识论立场:自然哲学只描述神所维持的经验秩序,而神学则关乎启示与救赎。 我们现在有一个命题A,双重真理论被理解为对同一命题 A 在不同认知层面同时肯定其真与其反命题的真;而领域分离则认为,神学与自然哲学并不就同一命题作出判断,神学中的命题 A 与自然哲学中的命题 B 分属不同论域,因而不构成逻辑上的对立。 因此,领域分离并未否认真理的统一性,而是通过限定命题的适用范围来避免矛盾;而双重真理论的问题,正是在于放弃了这种统一性的要求。 这种分离虽然未被正式定性为异端,却在实践中削弱了形而上学对自然研究的约束,并为后来自然科学的发展提供了相对独立的空间。

开辟道路

在经院实在论中,自然规律通常被理解为事物的本质结构,因而具有某种理性上的必然性,人也可以通过形而上学推理部分掌握。 唯名论者认为,本质并不具有独立的客观实在性,自然秩序也不具有理性可推导的必然结构。从份论点,我们会很容易滑向一个危险的结论:「自然规律只是随意、毫无根据的偶然现象」。于是,被称作「双重真理论」的「领域分离」令「上帝的选择」成为关键中介概念。 我们不说上帝不行,而是说上帝选择了现在的世界。 上帝可以将火变成冰的温度,但上帝选择维持火是热的。 这一秩序表现为我们由经验得到的自然规律。自然规律不是理性的必然性,而是神的自由意志下的事实秩序。 通过使用领域分离,我们在拥有了自然哲学的三重稳定。

  1. 自然规律是稳定的,因为上帝选择维持同一秩序而不是理性必然。
  2. 自然哲学研究的是神在其秩序能力中所维持的当前自然秩序。
  3. 自然规律只反映神的选择结果而不揭示神的本质。

实验自然科学

在上述框架的作用下,实验自然科学获得了独立发展的空间。 既然自然规律并非源自事物的本质必然性,而是上帝所选择并持续维持的一种事实秩序,那么,人类理性便无法仅凭形而上学推演来预先确定自然如何运作。自然哲学若要认识这一秩序,唯一可行的途径便是观察其在经验世界中的实际表现。 因此,自然知识的获得方式发生了根本转变。自然规律不再是被「证明」的对象,而是被「发现」的对象。同时,自然哲学不再以演绎为主,而是转向归纳、测量与重复验证。 在这一意义上,领域分离并未削弱自然研究,反而为其提供了正当性基础。只要上帝选择维持同一自然秩序,对该秩序进行系统观察、实验检验与经验总结,便具有稳定的认识价值,而不会构成对神学的僭越。 由此,实验、测量与经验归纳不再被视为低于形而上学的「不完全认识」,而成为研究自然世界的正当方法。这一方法论转向,正是中世纪后期唯名论传统为近代实验自然科学兴起所奠定的思想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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